第五十六回:计较旖旎献图群芳,淡薄知恩闲话红尘(1/ 2)
却说这可卿听闻探春之言,未免心下亦是别有悲戚,奈何脸上到底不肯带上惶恐,倒给她人小瞧了去。此刻二女本是依香偎玉歪成一团半卧在炕上,便只轻抚探春一头秀发,嗅嗅她发油清香,幽懒道:“凭他什么风雨,我们姐妹如今在园子里,吃穿用度皆是更胜往日,都是主子恩德,还能有什么求得怕得。”
探春难堪一笑,却摇摇头道:“我却听明白了,是姐姐怜惜我忧惧,说话安我心了。我却知道事体来得不好。便是不为自家计,我等如今侍奉主子,能不惦念主子看待我等之好恶……说句没心肝的话,漫说富贵了,便是生死,亦在主子一念之间罢了。”
可卿听她说的戳心,亦是脸白了白,只得一叹道:“我也晓得,只是……如今才晓得咫尺天涯,便是想见见主子,也是迈不得步子。”说着,将上午去凹晶馆外求见弘昼被鸳鸯婉拒之情略略说了。
探春却道:“姐姐,您自是那一等温婉尊贵的人品,却识不透这些世态人情?便是这鸳鸯,向来是个妥当人,她今儿这话,姐姐说她是体贴恭顺,安知不是警醒姐姐……姑且不论她的心胸,那三丫头的事,主子能就处置了三丫头便轻轻放过?姐姐虽不知情,也要主子信才成。若再有一点半点疑到其他的,却不是了不得的事。”
可卿其实焉能想不着此节,此刻听探春说得凶险,更连亲热的心思都没了,咬了咬下唇踌躇道:“我又能如何。”
探春正色道:“姐姐是乱了方寸了……我们如今这等身份,还能如何,这等事情分辨更是分辨不清的,我难道还敢劝姐姐行什么好歹。姐姐也未必想不到,说千道万,只四个字……取悦主子罢了。博得主子欢颜,一则安了姐姐的心,二则岂非真是姐姐待主子的本份。”
可卿听探春此言,即说到所谓“取悦主子”,莫不是要自己荐了她去邀宠,便低头细细瞧她,见她一双明目似星,两弯墨黛如月,眉梢眼角自有一等脱俗伶俐,默然半晌才笑道:“秋深了,主子今冬怕是在要在园子里过了。三妹妹手巧,在衣衫鞋袜上最是能用功的,要不要替主子做双暖鞋……”
探春俏脸一红,她虽是侯门千金,如今在园子里早已经困顿浸染多月,如何能不懂可卿言外之意,若说自己用心又如何能不在这上头。只是此事自己已是反复默想筹算,她虽年轻又是闺中,却胜在聪慧好思,想着自己黄花处子,不晓风月,此刻若仅仅是寻着门路自己荐了去逢迎弘昼,至风流处不过是暖杏映红,春色一绽罢了,以弘昼园中所起居受用来看,不过如此,便摇头惨然道:“姐姐,姐姐您抬举我,我岂能不知姐姐的恩。只是……我是不成的……姐姐您莫急,且听我分说……我进园为奴也有了时日,如何还敢摆大家小姐架子,虽说不出口,但是侍奉主子是为奴之德,又岂敢忘记了?只是姐姐……我福小命薄,又是个庶出的格,自然,主子更哪里在乎这些,在主子眼里,不过是个寻常侍奴,昔日里府上尊卑再也休说,便是如丫鬟奴儿一般儿下人罢了。便是给了主子身子……还不是应当得分的,主子还缺女孩子受用?若是平日里,也就罢了,只盼主子能怜我惜我点滴,我亦知足受用,能有些个恩典,总是惦念姐姐……只是如今不同。姐姐,在主子眼里,我只是个寻常的姑娘,一个官宦家庶出的小姐罢了,便有几分颜色,到底年轻无知。却不比姐姐您,姐姐您伺候主子多日,姐姐您天香国色,玉质娇娆,最难得那一等贴心主子,我便是一旁瞧着,主子也必是爱怜的,只有姐姐您多亲近主子,令主子欢颜得展……再……再……再合着我们这些个小姑娘……才能真正动主子的心。”说道这里,已是顾不得羞,俏眉一立,声音虽轻如细雨,语气却是刚强起来:“如今我看着,已经到了外头人说的,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刻,我们要么不做,要做,总要一气儿挠到主子的心才是……”
可卿听她这话,竟已说得如此透亮,忍耐不住问道:“难为妹妹这片替我打算的心。我虽有个甚么妃子的头衔儿,其实一般是主子的奴婢,供主子欢娱尽是我的原来念头,可怜姐姐早已是污染不堪的身子了,更顾不得什么羞耻,妹妹你有什么见识,就说来听听。”
探春却顺着话头,将身子都支了起来,可卿此刻自然也不好一味轻薄亵弄她,两人俱都坐起,探春却到底羞了,低头玩弄衣带道:“我年纪小,不懂事,又哪里知道男子喜欢什么。来寻姐姐。却为姐姐筹划,想些个胡乱的主意,只求姐姐莫要责我淫贱罢了……”
可卿忙携了她手道:“妹妹只管说……”
探春接着道:“我初时不懂事,总以为主子拘了我等女孩子……自然是要……要做那等事,后来才渐渐知道自己无知。若是一味是风月枕席,便是没有这大观园,主子都经过多少……总不过是皮肉浊事。主子既拘了我们这些官宦家女孩子,即是要我们的身子,更取那一层意境罢了。我们自要寻些清雅的事情,将身份拿起来了,才能衬得起主子是天家风流别样不同……自然,若是一味清雅了,主子要我们女孩子又做什么用。我年纪也小,也想不到什么……那日里主子命大家赏画作诗,我就勉强有个半雅半羞的主意……”说道这节,想到自己这等身份,这等年纪,却好不知羞思及这么个主意,脸红心跳之外,也未免自伤,可怜自家本来是清洁至纯冰玉般儿人品,却如今沦落至此,真正有愧无耻。然而事已至此,总免不得知命应劫。便凑近可卿耳边道:“姐姐……您是如九天仙子下凡一般儿的身子样貌……主子自然喜欢。我只是想着,自古以来,凡是那襄王神女,子健洛神,飞燕合德,都有影图传世,难道姐姐就入不得画。”
可卿听了却是其时一愣不解,道:“你的意思,是画个什么仕女图之类的赠主子。雅致是雅致了,只是这有什么……”她却到底是个天性风流的,才说得半句,竟然隐隐猜到了探春的主意,瞧了瞧她,竟问都问不得了。
探春却声音已经轻不可闻,只道:“姐姐……我自入园子来,内务府送来那许多见不得人的书,只是守着奴德勉强去学习。却见古今那些个房内春宫,却其实都是一起子没脸的文人杜撰的,一味淫秽,哪里有半点真实,尽能写来女儿家之玉骨冰肌天然体态的,总是体态没个体态,颜色不对颜色,有时瞧着连个人形都没有。后来才想得明,那等子书画博士,名家先生,都是道学君子,或者还是寒门秀才,……说起来……,只怕是没见甚么女子身子。便是见过了,也只是自家糟糠,闺房中事罢了,或者便是那一等没德行的青楼女子,画画时哪里还能记得。更何况若是那一等天仙神妃,名门闺秀,内宫眷属,又有哪一家姑娘……肯那等子没羞臊,给那起子画师看样子。”
说到此处,自是闺中之语,可卿想想那一等画师或是杜撰或是默忆狼狈模样,亦是忍耐不住红了脸啐着笑了。却听探春接着道:“这是自古以来,有画师,却少了美人可描,有美人,却不得见画师,只如今,我们在园子里,姐姐您这等神仙般的身子,园中也有人略通描描画画的,却不是天然造就的……”
可卿虽多情风流,但是人前人后总是不一,其时便是这等为人性奴之女,虽然床笫上屡遭凌辱奸污玩弄亵渎,但是自小儿养就的女德贞行,有些事情却也未曾想到,此刻听得探春说来,饶她性子,也不由脸蛋儿烧红,痴痴道:“妹妹是要给我……画幅的画?……不穿衣裳?”
探春更是年轻羞臊,亦是被这“不穿衣裳”几个字烧得脸红,却道:“姐姐……我们东西两府几个女孩子与别家不同,自小教养,虽不能和外头行家比,这颜色丹青上略也能行得一二。自然,要论画画,其实还是淑小主宝姐姐最是有手段的。只是如今却有个巧宗儿,我自小临摹修习,却是工笔细巧一脉,想来也勉强能入得主子的眼。姐姐……您这身子,女子家每一处柔曲,玲珑,精致,形体,其实都是略略不同的,若能忍了一时羞,就宽了衣衫,探春以姐姐为模,为主子细细的作一副画,就挂主子房里……主子日夜瞧着……既能慰藉,又能感念姐姐您只为主子尽奴德本份,顾不得自家羞辱了……主子能不喜欢?便是旁人进来……或在主子房里蒙主子恩幸,瞧见一旁有姐姐的画儿,主子又助了兴致,那一起女孩儿怕不是更知道姐姐是主子心尖上的人,哪里还有敢不逢迎的……只是我的主意,却不止于此……”
可卿其实已经听得心驰神往,世人皆以为若善加教养,女子家持天然闺贞,谨守女德不涉淫秽,却不知这风月之嗜乃人之天性。探春年幼,又是个多心的性子,想着是替可卿博得弘昼欢心,以防不测,可卿本来也是这个念头,只是她天生的柔媚性子,风流体格,此刻听着探春所来,旁的不想,脑海里已是一片轰鸣,竟只是一种幻境画面扑来,想来自己展露玉体,宽衣解带,软软躺着绣床上,让自己的柔肩润臂,修腿玉足,并那奶儿、肚脐儿、宽臀儿并那毛儿,缝儿,一并裸着,却要忍耐着半日不动,由着面前的小姑娘红着脸细细观瞧,这一回却不仅仅是弘昼来奸淫受用自己,却只一个多情多才得女孩子,而且要细细的,将自己的每一寸皮肉娇嫩,每一种肌理颜色,每一分起伏凹凸,尽数一点不漏的记录在那画纸之上,便是自己,也不曾有过这等细细观瞧自己,想着自己如此风流体态,若真能以工笔细巧,色色点缀,临摹得每一寸每一分,那画儿当事如何迷人魂魄,献给弘昼,又有了多少分自辱取悦主人之恭顺,实在已经是意乱神迷,何况这事虽然风流妖异,却偏偏透着一股子雅致风格,便如龙穗吐延,鸾凤歌绣一般,果然这探春聪慧,又是个读书的方能思得这等妙境。几乎就要当场应允夸赞。哪知这探春竟说“不止于此”,此刻已经内心佩服,便只眯着眼道:“还有什么?”
其实探春心头亦是五味杂呈,她却不同可卿,一则名门深闺未知男女之事,再则年纪幼小不涉风月之情,三则诗书守礼多加洗心涤志,于那一等枕席上之事,不过是小女儿家偶思春念醉时偷偷想一会子,也知羞耻,并不沉醉其间。便是如今含羞忍辱奉承可卿,亦是园中规矩据管着。
只这探春自小生来性子外柔内刚其实颇为骄傲,偏偏生母是个姨娘,虽然王夫人一般疼爱,到底亲疏有别,嫡庶有份,自度出落得诗书文章、琴棋书画、体态容貌在姊妹里并不逊她人,却一般儿冷眼瞧着,其时名份世态,总是将来下场不如迎春惜春。便是许人家,亦是只能许些小官儿家。她更未免多思多想,自怜自狠,若论起功利心来,总暗胜几个姊妹,常狠自己不是男儿身,不能出入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,唯恐姊妹们小瞧了自己去。便是如今,失了身份闺贞,为人性奴,困顿园中,竟总也难逃这等心思羁绊。眼瞧着如今园中不论身份体面,只讲风流悦主,偏偏自己亦有一等自惭,若瞧那凤姐可卿,必是自惭自己年幼闺稚,即不能统领群芳,管理园中事务,又失了床笫风流,奉承婉转;若瞧那宝钗湘云,便自狠自己虽自慰亦是闺阁里之翘楚,于那诗书才华,却又总欠着天资;若再想有那栊翠庵中的妙玉,潇湘馆里的黛玉,便是远顾偷瞧那一等红颜旖旎,别样风流,自己也颇有不足。只是有时瞧着李纨、迎春连同几个无名无份的丫鬟奴儿,亦是越过了自己去,未免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常常立了心思要寻觅机会亲近弘昼,下则安生立命,上则邀宠获恩,便是投靠可卿,亦是冷眼瞧着凤姐忌讳自己,无可奈何之举罢了,眼见如今尤三姐事发,尤二姐无知,只怕可卿难免遭了冷落,自己若是连带着就此失了弘昼之意,这园中日子,更只怕是煎熬了。可叹她红颜命薄,以个清洁至纯的女儿姑娘家,竟想得这等自以为淫秽无德的主意来替可卿争宠,自己也未免恨自己无德有羞。
只此刻话都说到这份上,如何能不说尽,听可卿问,红透了脸颊,咬死了下唇,仿佛一字一字锥心刺骨一般,死忍了羞耻,道:“姐姐,若只献姐姐的画儿给主子,那只是用心思十分……姐姐向来在主子身上用心侍奉,那一等殷勤,姐姐又是神仙般人品,天下掉下来的菩萨,主子自然喜欢,只是我想着,却还不到十二分呢……只怕探春年轻,想错了。”
可卿见她似乎有些迟疑,便笑道:“妹妹只管说。姐姐今儿是受教了。”
探春点头道:“我亦不懂,只是冷眼瞧着,那边缀锦楼那位,亦有一种好处。伺候主子,自然是用身子,也要用心,她却不仅用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心思,但凡让主子能瞧着的地方,亦替主子打点其他女孩子的身子心思呢。自然……便如宝姐姐云丫头这等是主子自己爱怜,如那边两个玉儿,心思古怪难以沾惹,其余的但凡……她能控制的能压制的,便一尽儿大方,鸳鸯、金钏儿姐妹、哪个不是她用尽了心思荐到主子跟前做贴身奴儿,便是大嫂子那个书塾,也是她的根基,更不用我说二姐了,还有……太太、姨太太,那是她亲姑妈,只要主子欢喜,用些说不透的举动,亦要送上去。便是宁可让主子瞧着她莽撞,其实……用足了心呢……”
可卿竟听到这一层,一时亦是愣了,忖度着果然是这话,便问道:“那你的意思……难道这会子,不送我的画,送其他人的?”
探春抿嘴笑道:“哪能呢……自然是要送姐姐的画儿,只是要让主子瞧着,用意不能光在姐姐身上。只要送上姐姐的天体香浴图,稍稍在一旁题几个字,我都替姐姐想好了,就题'沁芳侍儿旖,名园二八娇''奉主人大观园群艳谱之一情妃可卿'即可,妙在'之一'两字……”
可卿到底也是个聪明的,此刻亦是听得透了,顿时心下已经彻底明了了探春之意,不由摇头赞道:“难为你怎么想来的,这到底是好主意,竟比那凤丫头一味荐了她人女孩子去要典雅风流。主子见了这画,只怕难忍要问,我只要恭谨回话,想要为主子献上一整套园中女孩子的天体真意图,自己不敢自专,先拿自己作伐画第一幅……”下面的话难以出口,但是其中之妙亦是明了,既然有了“之一”,要作完“大观园群艳图谱”,必然要有“之二”
“之三”……,这一则这等满园子女儿家都要脱了衣衫让人笔笔写实描得天体,这等事即满满爱欲缠绵,又是风流典雅,弘昼这等色王,如何能不动心,倒比只是胡乱送几个丫鬟奴儿上去供弘昼奸淫要有趣些个。二则自己先画一副自己,既羞辱了自己,弘昼一则最爱瞧着园中女儿家这等羞态,又是做足了态度,竟是好似在惩罚自己一般,也替三姐之事小小惩戒自己。三则既然这主意是自己所出,皆时遍命园中诸女来供自己画画,那一等香玉交融,件件罗衫解褪,便是自己不好逞威一个个奸玩亵弄来,至少也能抖一抖威风,立一立尊卑,想到连凤姐,亦有可能因为这事,要被逼得在自己面前,宽衣解带,裸露天体,竟然一时快意大起,虽知探春这主意,多少也是替自己打算,既然她说了“于那工笔上略知一二”,想来园中工笔写真,必是以她为翘楚,如今又不是画画比赛,竟是画女孩子之身子体态作风流图,自然要写真用实,笔意细腻,介时这活自然要许了她,她为弘昼画这等画,弘昼定然喜欢,赏玩她身子罢了,只怕还要越发爱怜她才具风流,又以少女羞涩,为主人作这等画儿,自然能得个宠幸,只是这亦是题中应有之意,否则这探春如何想来这等风流典雅的主意。虽知此事也要反复掂量,处处设局才能行通,只是想到这几层好处,连方才心头阴霾都几乎一扫了。
她定了定神,垂下头,在探春的额头上吻了一口,道:“妹妹……姐姐真知道你的心。可怜见你为姐姐这般用心打算……姐姐必不负你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只是若就这么大喇喇的去献画也不想个样子……怎生想个法子让主子能'无意间'瞧着就好了……”
探春想了想道:“这却有个法子,我偷偷让四丫头带到稻香村去临摹,说是功课……大嫂子如今学里,诗书文章自然要教的,只是为主子之奴,能不教些个风月工夫?几个小女孩子还小不懂,大嫂子又是个实心人,既有这么一等子画送过去,大嫂子总也不好拒绝的。她又怕事,少不得去回主子……便是回了凤丫头,这等风流事,凤丫头也不敢压下,只能回主子。主子不就知道了……”
可卿笑道:“几个小女孩子可怜见的,才这么点子大。听说便是李玟李琦,其实主子到底也怜惜没有真的临幸了身体,就要搀和她们进来做这等羞事,又要难为那边那可怜人……不好不好,容我再想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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