应许之地 二十四(1/ 2)
戏园子前头,车水马龙,门前两排黄包车雁翅排开,外围还挤着不少卖杂货卖果子的小贩,都是看好了这里的人气,想借着热灶捞一杯羹的。
秦小乐边走边四处留意了,无论是园子门前,还是两侧的巷道里,都没有停着那辆他能背出车牌号的汽车。
顺着正门走进去,小伙计脚踩风火轮的赶过来,接过了松子。
屋里夹杂着蒸腾了各式体味的空气,让刚从外面回来的人都很不适应,倒是在里头待久了的人,反而像被麻醉了一样,无不带着潮红的脸,矍铄的眼,受着周遭气氛的鼓动,被推上了一波又一波无来由的高潮情绪。
“陌路人不相认,马前泼水更寒心。人生无常事难证,红烛燃尽化烟云。他是他来我是我,覆水回收万不能,痴梦一场豁然醒。老天呐,却原来你叫我,自己泼掉这自酿的苦酒、水一盆!”
小铜钱跟着小伙计往里头去了,人挤着人,脚都不用沾地,光拿肩膀往左右蹭着就成。
秦小乐却没往前面去,就在门口的梁柱后头,默默望着人群最前面的半副肩膀——几乎不用怎么寻找,他的目光就像能自己找回家的鸽子一般,定在了那一处。
戏园子就这点好处,无论家境品行,无论年龄性别,入场之前,都已经预设好了要去做同一场无边的大梦,放纵自己把那些往日里压抑忽略的情绪,掏心掏肺的翻出来,融进集体无意识的淋漓宣泄中。
谁也不用心疼谁,谁也不用嘲笑谁。
待到曲终人散的时候,那一小部分沉吟其中不愿梦醒的人,尽皆涌向了台前,鲜花,欢呼,打赏,攀谈,狗尾续貂着自己的残梦。
而剩下那一大部分,则不屑的撇撇嘴角,顺着梦的出口回归到现实中去,思虑着明天早起的餐食,后天会友的衣裳。
场内瞬间分出泾渭分明的两股人流来,像梳了个油腔滑调的中分头。
只有两个人,逆着人流,缓缓的往场地中间踱去。
秦小乐的眼神一时没有找寻到合适的落点,只能胡乱瞟着舞台上方悬挂的彩色帷幔,后来索性垂下头去,只盯着自己的脚尖。
“好久不见了。”
他听见了对方的招呼,一如春夜微泛波澜的湖面,不自觉的就带了笑意,却只用鼻孔含含糊糊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旁边挤过两个壮汉,身势带到了颜清欢,将他微微带动着向前迈了小半步。
秦小乐虎着脸,立马用手臂一拦,粗声呵斥道:“长着眼睛喘气儿呢!”
那两个客人根本都没注意到这事儿,叫这一嗓子给吼懵了,其中一个刚要回呛,被另一个拉住,小声嘀咕了两句,大概是个认识秦小乐的,最终两人也就悻悻的走了,没有计较。
秦小乐强行拉起颜清欢的胳膊,把他带到了墙边的梁柱后头,喉间动了动,才说:“别站那儿了,容易有磕碰,都、都是些粗人。”
颜清欢倒没觉得自己有如此的弱不经风,“没事。”
气氛略微有点儿尴尬。
秦小乐抬手抓了抓头发,又朝着外面一指,“那个,门外没看见你的车,你、你们坐黄包车来的?”
“我的车卖了。”颜清欢语气和缓坦然,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,“舅舅的货栈虽然没关,但也被上次的事情掏空了底子,经营不下去了。”
秦小乐没过脑子,嘴快的说:“难怪刚才在后墙根儿,看你找铁头当了戒指......”他差点儿给自己来个嘴巴,别过头去呲牙咧嘴懊悔的不行,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。
“你看见了?”颜清欢小小的惊诧了一下,却没见不高兴,“倒是没到当戒指的程度,确实是今天出来急了,忘记带钱了,”他看着秦小乐那满脸自责的表情,还安抚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,淡笑着解释,“家里最近日子不容易,灵雨也跟着担惊受怕了,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内里的具体情况,今天好容易腾出空闲,能陪她出来转转,就不想扫她的兴。”
“哦,是,是,我就说嘛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人脉关系都还在,重整旗鼓肯定不会太难的,你、你也不必太着急......”秦小乐平时自诩嘴头子利索,眼下却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,把自己舌头扯出来熨一熨,讪笑一下,“这园子是我干爹的,那些花啊朵啊的,都没有什么成本,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,你再来时随便用,要多少都成,不用给钱!你表妹,也不是外人,也......”他有些如鲠在喉,硬着头皮,状似无所谓的快速说,“那什么,我,嗯,是不是不该叫表妹,该叫弟妹了?”
颜清欢闻言,眼神流露出了些许的落寞,却淡的让人摸不着头绪,他面目诚挚的看向秦小乐,声音不疾不徐,只是微微低了一些,更像密友之间的低语了。
“眼下别的生意一时难有气色,舅舅手里只剩下朗华大厦这个项目还能寄托希望了,我在国外国内的帮着斡旋了几个月,找设计师,拉关系,做宣传......不过原本的全额出资怕是不能了,眼下只能拉了几家担保去和商会贷款,其中一家姓祁的保人,惦记着灵雨去给他家里丧妻的大儿子做续弦,舅舅和我自然不愿意,所以现在在外面,都宣称灵雨是和我指腹为婚了的。”他好看的眼睛弯了弯,“对了,一直不在延平,还没来得及告诉你,货栈那大片仓库,我说服舅舅了,将来推平了,用来安置那些迁移过去的民户,等贷款到了,也先拿一部分出来,算作给他们的补偿,余下的,等将来酒店完工了,盈利了,多少算作他们的一点股份,也不是不可谈的,这么着,你觉得还可行吗?”
秦小乐心脏跳的厉害,下意识抬手死死的压在了胸口,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对颜清欢典当戒指这事,负着一份责任似的,要不是他胡搅蛮缠的和法务科较劲......也不对,假使他这个还有些能力的人都不挺身出来,那叫六盘桥那些要被迫搬迁的民户,还能到哪里去诉告呢。
这种左右为难的牵扯,太过难受,几乎让他的五脏六腑纠缠挤压在了一处。
他终于抬起了头,小心翼翼的去看对方的眼睛,略有些心虚的说:“你还能想着这事,我心里领情了,不过这都是你们家的隐秘,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都告诉我了?不怕......”
颜清欢坦然的回看着他,又隐隐带了些揶揄的调笑,“你救过我两条命呢,告诉你这些也不算什么。”
“两......”秦小乐没反应过来。
“你一个人跑到嘎子山,把我从绳套上解下来算一次,”颜清欢抬手,虚握住了秦小乐的手腕,拇指在那条伤疤上轻轻摩挲了几下,“后来在树洞里,我快扛不住的时候,你说喂我喝热水,其实是割破了手腕,喂了我你的血......我模模糊糊的都记得的。”
秦小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受了陈年委屈,一朝得以昭雪的孩子,眼眶不争气的就有些醋酸,死死的咬住嘴唇,好容易才忍住了声调,“嗨,说这些干什么,要这么一笔笔的算,那你还救了我三条命呢,”他扳着手指头,“在电影院底下一次,在总务厅羁押室一次,还有今天......你能和我说这些,也算一次。”
“今天也算一次?”颜清欢没有听懂,狐疑的看了看他。
戏台子那边却传了一个高音频的呼喊,“表哥?表哥你去哪儿了?”
颜清欢忙拍了拍秦小乐的肩膀,笑着说:“我先带她回去了,最近舅舅脾气大,回去晚了要挨骂的,咱们改日再说。”他说着就快步往戏台那边走,半途却又忽然顿住脚,朝着秦小乐和煦道,“一直没去当面致谢,你明白的吧?古语说,大恩不言谢,来日方长,所以我猜你应该想得到的。”
天气和暖了,两只野燕子相中了秦小乐的屋檐,没几日功夫,就在檐下筑了个巢。
以至于每到清晨,就能听见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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